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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0章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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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是, 卻只是那匹黑馬而已,那是秦玄策的坐騎,一匹神駿的汗血寶馬,它跟著主人征戰四方, 一向矯健如龍虎, 但此刻被人從河裏撈了起來,倒在那裏, 身上插著好幾只箭矢, 卻已經奄奄一息。

阿檀覺得一陣頭暈眼花,幾乎癱倒下去。

但是, 那些士兵們卻興奮起來。

“我們看見它從那邊被水沖過來, 只露出一點腦袋, 差點錯過了,半天才拉了上來……快、繼續找, 嘲風在這裏,大將軍肯定就在不遠。”

於是,更多的人馬朝這邊奔了過來。

莫約兩盞茶的時間,士兵們在距離此處河岸一裏的樹叢中找到了秦玄策和崔明堂。

兩個人都昏迷著, 崔明堂看過去沒有大礙,而秦玄策的身上卻插著兩只箭,一只在肩部、另一只卻插入腹部,傷口被水浸透得發白,也不知道當時他是怎麽從河中爬起來,又硬生生地爬到樹叢中躲藏起來。

即使失去了意識,秦玄策的手依舊如同鐵箍一般緊緊地扣住了崔明堂的胳膊, 怎麽掰都掰不開, 士兵們吵吵嚷嚷的, 商議了一下,一群粗魯漢子幹脆利落把崔明堂的胳膊捏折了,才從秦玄策的手中給抽了出來。

阿檀踉踉蹌蹌地朝這邊跑過來,中間跌了兩次,又飛快地爬了起來,滿身都是草屑塵土,臉上蹭著泥,好端端的一個美人,毫無儀態,甚至是狼狽的,但她跑得特別快,這輩子就沒這麽快過。

士兵們看見阿檀過來,多少有些尷尬,有人趕緊殷勤地把崔明堂擡過去:“傅娘子,喏,你家大表兄,挺好的,你看。”

阿檀看都沒看一眼,直接把這些人推開了,直直地撲過去,撲到秦玄策身邊。

他緊閉著雙目,嘴唇沒有一絲血色,他的眉頭皺在一起,不經意間,還是帶著那種驍勇剛硬的氣勢,但眼下,他卻躺在那裏,渾身濕漉漉的,一動不動,好像睡得很沈。

阿檀“噗通”一下,跪倒在他的身邊。

玄策、玄策,她在心底這樣叫著他,千百遍,如同在曾經的過往,然而,此時此刻,她發不出任何聲音,就像被提上岸的魚,張開嘴,喉嚨劇痛,每一口呼吸都如同刀刺。

她只能握住他的手,顫抖著、抽搐著,握住了他的手,緊緊的,再也不願意放開。

斜陽映在遠山之外,帶著鮮紅的血色,遠方的戰馬在嘶鳴,大漠的風呼嘯而來,卷起黃沙滿天,撕裂的旌旗在風中亂舞。

秦玄策持著劍,在烽火與狼煙中獨自行走,刀劍的寒光從身邊飛掠而過,如同他往昔經歷過的所有,幻化成光怪陸離的影子,他戎馬一生,鐵血殺伐,始於斯,也終於斯。

他越走越遠,甚至身邊的影子都逐漸開始模糊起來。

但是,走著、走著,好像身後有人在呼喚他,柔軟而纏綿的聲音,帶著一點沙啞,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了過來。

他遲疑著回過頭去。

身後白茫茫的一片,看不清歸途。

那聲音漸漸地清晰起來。

“玄策、玄策……回來,求求你,回來吧,玄策……”

聽過去那麽憂傷,好像她在哭著,一聲一聲叫他的名字,如同那一夜純白色的月光,彌漫而來,穿透了黃沙和赤血。

對了,那是阿檀,他的阿檀。

他想起來了,她曾經說過,如果他回不去了,她要忘了他,要嫁給別的男人了。

秦玄策的腳步頓住了,他突然憤怒起來,那不能,絕對不允許,他持天狼、征伐四海,踏平山海,豁出命去,就是為了娶她,他的阿檀只能嫁給他!

他循著她的聲音,轉身向來路走去,越走越急,幾乎飛奔起來。

無數魑魅魍魎撲了過來,那是死在他劍下的亡魂,匯集成一片黑色的霧,鋪天蓋地,席卷而上。

他倏然一聲斷喝,一躍而起,持劍揮出,斬斷赤血與黃沙,橫掃一切阻礙,他要回去,告訴阿檀,絕對不許嫁給別的男人,阿檀只能是他的!

那麽深的執念,其實,從來就沒有放棄過。

……

此時大約天已經破曉,燭光將熄未熄,只餘一線,而天光從帳篷外面透進來,是一種似是而非的光影,像是牛乳的白色,溫柔而暧昧。

秦玄策慢慢地睜開眼睛,他的神智還有些不太清晰,本能地想擡起手來。

手指動了一下,好像抓著什麽,柔軟的、嬌嫩的,那麽一團,窩在他的手心裏,這是一種熟悉的感覺。

他遲緩地轉過頭去,映入眼簾的是阿檀的臉。

有點兒奇怪,她的眼睛又紅又腫,原本清澄的眼眸裏布滿了血絲,噙著眼淚,看過去淒慘又可憐,也不知道先前哭成了什麽樣子,此刻,她的神情是茫然的,甚至有些呆滯,像是歡喜得傻了,做不出任何反應。

就像一只兔子,眼睛紅紅的,臉上呆呆的,毛都耷拉著,特別像。

她正跪坐在他的床邊,緊緊地抓著他的手,一點不肯放松,甚至越來越緊,漸漸地開始顫抖起來。

“阿檀。”他微微地笑了起來,至少,他以為自己在對她微笑,但實際上,只是牽動嘴角,露出一個模糊的表情,連聲音都是那般微不可聞及,“我回來了……”

阿檀顫抖得越來越厲害,不但手,整個人都發抖起來,她慢慢地、慢慢地低下頭去,捧著他的手,把臉埋進去,不停地顫抖著。

秦玄策的手心很快就濕了,滴滴答答的,仿佛流淌著那一夜的春夜,眼淚是滾燙的,叫人心碎、也叫人迷醉。

他周身的血液又澎湃起來,翻騰著要沖湧上來,他努力想要掙紮起來,想要抱一抱她,這是他的阿檀,他好不容易找回來的阿檀,怎麽能眼睜睜看著她哭呢。

可惜實在沒有力氣,才略微擡了一點,就摔了回去,他發出了沈悶的呻.吟聲。

帳篷外面的人馬上被驚動了,呼啦啦地湧進來一堆。

“快快快,大將軍、大將軍醒了!”

“我早就說了,大將軍不會有事的,他皮糙肉厚,沒那麽容易被放倒,果然如此。”

“讓讓、讓讓,你別杵在這裏,讓大夫先過去。”

亂哄哄的吵成一片,還是幾個大夫進來,把那群粗魯的武將們趕到一邊去了,帳篷裏才稍微安靜了一點。

有幾個是隨軍的醫士,還有幾個是從鄰近的涇縣請來的郎中,幾個人湊在一起,認認真真、仔仔細細地把大將軍全身上下檢查了一遍,最後很滿意地表示,大將軍吉人天相,那只箭雖然射中了腹部,但所幸沒有傷及要害,人醒過來就沒事了,確實皮糙肉厚,扛得住,至少命是撿回來了。

這群大夫給秦玄策的傷口換了藥,又叫人端來了熬好的參湯,給秦玄策灌了兩碗下去,然後旁邊的一群部將又開始呱噪,鬧騰了好一陣子,把秦玄策鬧得煩了。

這群人,半點眼色都沒有,為什麽不能讓人清靜一點?

“先下去吧。”秦玄策喝了參湯,喘了一會兒,緩過勁來,艱難地喘著氣,吩咐了一聲。

或許是他的聲音太低了,旁人並沒有聽得真切,一員年輕的武將還不知死活,猶自在那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嚷嚷:“大將軍,天哪,您終於醒了,可把我們大家夥都嚇死了,您說您怎麽能……”

“閉嘴,出去。”秦玄策忍無可忍,一聲斷喝。

聲音微弱而沙啞,但大將軍氣勢不減,尤甚平日,瞬間就讓這群漢子安靜了下來,麻溜地拎著大夫,又呼啦啦地一起出去了。

終於消停了下來。

秦玄策把眼睛轉過去。

阿檀剛才就縮到了角落裏,她一聲不吭,就是咬著自己的袖子,在掉眼淚,她的眼睛更紅了,望著他的表情居然還有點兒兇。

秦玄策又笑了一下,這回的笑意明顯地清晰了起來,他喚了她的名字:“阿檀。”

如釋重負的,那樣兩個字從口中吐出來,帶著一點溫存又隨意的意味,好像又回到了從前,不帶一點隔閡。

阿檀馬上撲到他身邊,重新跪在那裏,還是咬著袖子,不作聲地哭。

他吃力地擡起手,把她的袖子扯下來:“別咬這個,很不成體統。”

阿檀終於忍不住,哽咽著,用顫顫抖抖的聲音責備他:“都說了叫你別去,你不聽,就是不聽,你是有意叫我傷心嗎?”

“不是。”秦玄策當然要否認,他聲音虛弱,但說得理直氣壯,“我是受不了你心裏記掛著別的男人,若那個男人死了,你大抵要以為是自己的緣故,念著他一輩子。”他頓了一下,恨恨地“哼”了一聲,“那絕對不行,不管死的活的,除了我,你心裏絕對不能有別的男人,我不允許!”

阿檀聽得目瞪口呆,連眼淚都卡在那裏,眼睛睜得圓圓的,瞪著他,幾乎想在他身上戳兩個坑坑。

秦玄策旋即又露出了躊躇滿志的神情:“你看,我救了你家大表兄,從此後,我就是他的救命恩人,講道理,他就不該再和我爭搶,他若不知進退,我就花錢雇傭十個、二十個書生,輪番到他家門口去聲討他,一天十二個時辰不停歇,我看他還有沒臉出去見人。”

阿檀快被他氣死了,她憤怒地捶了他一下:“你在胡說什麽!”

秦玄策“嘶”了一聲,倒抽了一口氣。

阿檀嚇得趕緊把小拳頭又縮回去了,氣得淚汪汪的,方才難過了要掉眼淚,這會兒生氣了也要掉眼淚,掉得更兇了,“叭嗒叭嗒”的,怎麽都止不住。

“我心裏有什麽大表兄,你自顧自說話,完全就是胡說八道,那樣危險的事情,你不和我說清楚,扭頭說走就走了,叫你也不肯回頭,你有沒有想過,若是你有什麽閃失,我、我……”

秦玄策眼睛裏像是點燃了火光,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阿檀,甚至屏住呼吸,等著她繼續說。

“我……”阿檀被他那樣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起來,好像一頭猛獸,餓了很久,有點抑制不住,像要撲過來一口把她吞了。

她卡住了,臉頰慢慢地染上了一層紅暈,越來越紅,紅得要滴出血來,突然“刷”的一下,站了起來,慌慌張張地道,“我去給你煮點湯喝。”

頭也不敢回,逃似也跑了出去,也不管他在身後低低地叫喊她的名字。

她一口氣跑到外面,讓風吹了一下,又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,才能慢慢地平覆過來,站在那裏想了一會兒,想著、想著,眼淚又掉了下來。

自己捂著臉,哭了一會兒,然後才去營地的小廚房那邊,打算給秦玄策煮個百合梨湯。

梨子兩個,去皮切塊,裝在紗布口袋裏搗得爛爛的,擠出汁水來,百合七枚、蓮子十二枚,用石杵研磨成粉,和清水下鍋,不停攪拌,待水沸時,打入一個雞蛋,散成雲絮般的花團。

起鍋後,營地裏各色物件簡陋,也沒的蜂蜜,就從念念的小零嘴裏拿了一顆桂花方糖,放進去溶化開了。

想來他大致喜歡這個味道的,一點點甜,有桂花和梨子香氣。

小心翼翼地捧著那碗百合梨湯,給秦玄策端過去。

快到半道的時候,腳步又頓了一下,突然間害臊起來,說不出來,就怕見了他的面,說不上兩句,大抵又要掉眼淚,怪沒意思的。

扭扭捏捏地走到營帳外,守在帳外的士兵見了阿檀,殷勤地弓腰,就要給她掀簾子,她卻豎起手指,“噓”了一下。

士兵們見狀,又停住了。

阿檀輕手輕腳地挨過去,試圖先探個虛實動靜,側耳聽了一下,咦,裏面好像有說話的聲音,像是一個男人捏著嗓子裝腔作勢。

守在門口的士兵低下頭,拼命地忍著笑,憋得臉都青了,朝阿檀擠眉弄眼的,示意她往裏面看。

阿檀好奇起來,偷偷地將簾子掀開一點點,覷看進去。

秦玄策已經坐了起來,斜靠在那裏。

他面前站著幾員部將,李亦山、陳長英,還有那個火氣很大的年輕人,以及其他幾個阿檀看著面熟卻說不上名字的,大約都是秦玄策的心腹屬下。

念念也在,不知道是誰把她抱過來的,此刻,她正趴在秦玄策的膝蓋上,黏黏乎乎地撒嬌。

秦玄策瞧著氣色比方才好多了,甚至流露出神采飛揚的氣勢,他興致勃勃地指指點點著:“不行,我沒瞧清楚,你做的不夠仔細,再來一遍。”

謝長英用力地咳了兩聲,放低了身段,臉上露出一種悲切的神色,但他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,做出那樣的表情來,只讓人覺得荒誕又可笑,而他居然還小碎步跑了兩下,伸出手去,捏著蘭花指,掐著嗓子,用抽氣一般的聲音叫了兩句:“玄策、玄策。”

實在是……過分可怕了一些。

謝長英自己也受不住,立即放棄了,重新站直了,苦著臉道:“大將軍,傅娘子當時確實就是這般模樣,您走的時候她十分難過,大家夥都看到的,哎,屬下實在學不了,您就饒過屬下吧。”

秦玄策看得直吸氣,明顯是嫌棄的,那神情可能是想要跳起來把謝長英一腳踢飛到天外去,但他又明顯是歡喜的,眉眼燦爛,矜持地頷首道:“不錯,我就知道,和她那個表兄比起來,終究還是我更重要的一些,這點沒錯的。”

旁人又有人要拍大將軍的馬屁,把謝長英推開了,湊了過來:“可不是嗎,屬下們都看在眼裏,傅娘子對大將軍情深意重,您和那個姓崔的一起被找到的時候,傅娘子一眼都沒看那姓崔的,直接就抱住了您,喏,就這樣……”

他大約是想上前也做一番演示,但這個,大將軍實在不能容忍,瞪了那人一眼,笑著吐出一個字:“滾!”

念念在一旁看著這群人唱戲似的,十分有趣,笑得東倒西歪的,在秦玄策的膝蓋上打滾。

屬下們再接再厲:“還有,大將軍您昏迷的這段時間,是傅娘子一直守著您,不停地叫您的名字,悲悲切切,十分感人哪,喏,前頭的時候,小娘子也在旁邊陪著,不信,您問問小娘子。”

秦玄策聽到這個,馬上低頭看了看念念。

念念仰起小腦袋,望著秦二叔,露出一個大大的、無辜的笑容。

秦玄策來了精神:“念念啊,二叔睡著的時候,你娘是不是一直陪在二叔身邊?”

“嗯。”念念用力點頭,比手劃腳的,“娘和我說,二叔好壞,是懶豬,一直睡,不行的,要把二叔叫醒過來。”

秦玄策露出了溫柔的笑容,輕聲哄這這個孩子:“那你娘當時怎麽叫的,你做給二叔看看。”

這個問題不大,念念最聰明了。

她爬了過來,吸了兩下鼻子,使勁揉了揉眼睛,醞釀了一下,居然擠出兩點小淚花,然後裝模作樣地哭了起來,一邊哭,一邊像小鳥一樣在秦玄策身上左撲撲、右撲撲,撲來撲去,“嚶嚶嚶”地叫:“玄策、玄策、你回來,快點回來,我和念念一起在等你,求求你了,玄策,回來……”

這孩子說得顛三倒四的,總之就是兩個詞,“玄策”、“回來”,翻來覆去地念叨,還要抓起秦玄策的手,把小臉蛋靠上去蹭了又蹭、貼了又貼,居然還撅起小嘴巴,“啾”了一下。

“哦!”眾部將睜大了眼睛,發出由衷的驚嘆聲。

秦玄策怎麽壓都壓不住,嘴角翹了起來,笑著誇道:“念念真乖,念念……”

說到一半就卡住了。

門簾被挑開了,阿檀站在外面,臉是黑的,仿佛整個人都在冒著氣泡,氣得“咕嚕咕嚕”的都能聽見聲音了。

居然忘記了,阿檀從前就愛趴在門縫外偷聽偷看,原來這麽多年了,她這毛病一點都沒改。

秦玄策的笑容僵在那裏,低頭看了看念念,那孩子還在他身上“嚶嚶嚶”地打滾,十分賣力。

“……念念真是淘氣。”他只好勉強笑了一下,“怎麽回事,她在做什麽?好生奇怪。”

那些部將們不敢出聲,連成一串,小心翼翼地從阿檀身邊避開,一個接一個跑了。

最後只剩下秦玄策和念念。

念念大約也發現不對起來,停止了“嚶嚶嚶”,咬著手指,看了看阿檀,覺得阿娘看過去仿佛很生氣的模樣,她抖了抖小身子,識趣地往秦二叔的懷裏鉆了鉆。

阿檀抿著嘴,端著湯碗進來,放在了案頭,直接把念念揪了起來,戳了戳她的小屁股,兇巴巴地瞪著女兒:“很好玩是吧?學娘說話,學得很像哦,念念是個聰明的寶寶,是吧?”

念念“嗚”了一聲,老老實實地縮起小腦袋,捂住臉,不敢吭聲。

阿檀又轉過來對著秦玄策,她本來想繼續兇的,但望著他,眼淚卻又掉了下來:“你先前那模樣,我還以為、還以為你……”

她咬了咬嘴唇,抽了一下鼻子,聲音帶了一點哽咽:“原來你是在作弄我,還有精神勁頭取笑我,當著那麽多人的面……好,是我錯了,早知道,我就不該為你心疼。”

她說著,眼淚越掉越急,又不想在秦玄策面前流露出這番情態,抱著念念匆匆地出去了。

今日天氣大好,流雲在天上來去,長風徜徉過曠野,草木簌簌輕響,空氣清爽而幹燥,或許還有不知名的果實,在山林的枝頭熟透了,豐腴而甜蜜的味道有那麽一點點,散在風裏,飄過來。

阿檀抱著念念走到空曠處,她什麽話也沒有說,閉上眼睛,微微地仰起臉,讓風拂過臉頰,讓眼淚肆無忌憚地流淌下來,她的身體不停地顫抖著。

雨已經停了很久了,秋天的陽光燦爛而熱烈,落在人的身上,溫暖得幾乎要融化了,可即使是這樣啊,她依舊止不住要發抖。

“阿檀。”秦玄策的聲音,在身後低低地叫了她一聲。

阿檀轉過身去。

兩個衛兵攙扶著秦玄策出來,他的臉色看過去還是慘白的,但他面容剛毅,威儀逼人,儼然又如同往昔,穩如山岳,不可摧折。

他笑了一下,那樣的笑容,沈靜而明朗,這秋日的陽光落在他的眼眸裏,灼灼發光。

“我並沒什麽大礙,你不用擔心,我是一個武人,難免有一些皮肉傷,早就習慣了,不算什麽事,這次去長安劫獄,本來並非難事,只是我先前受了傷,一時托大,不慎疏忽,對不住,讓你擔心了,是我的錯。”

念念掙紮著要下來,阿檀把她放下去了,這孩子“噠噠噠”地跑到秦玄策身邊,摸了摸他的大腿,又乖又軟:“二叔受傷了,哪裏疼,我給你摸摸、吹吹,你就不疼了。”

秦玄策被念念這麽一摸,又搖晃了一下,兩邊的士兵趕緊把他攙扶好了。

他低下頭,輕輕地碰了碰念念的小腦袋瓜子,溫和地道:“好,二叔已經不疼了,念念乖。”

他覆又擡起頭來,對阿檀道:“長安方面情勢嚴峻,接下去戰事必不可免,你若留在這裏,又要擔驚受怕的,我方才聽他們說,崔少卿已經回了清河,我想了一下,打算過兩天派人送你和念念也過去。”

崔明堂被救回來不久以後就醒了,雖然折了胳膊,但並無其他妨礙,大將軍的部將們赤膽忠心,覺得這個人留在軍中十分礙眼,也不管他同不同意,直接叫人把他送回清河去了,連阿檀的面都不讓他見一下。

而那時候阿檀守在秦玄策身邊,哭得肝腸寸斷,魂不守舍的,也完全沒有心思去顧及這個。

現如今秦玄策說起來,仿佛十分大度:“崔氏在當地頗有勢力,聽說你家二表兄也在那邊,他們應該能護你周全。”

而阿檀只是沈默著、只是那樣怔怔地看著他。

她這幾天一直在哭,眼睛紅紅的,煙水迷離,當她用那種憂傷而溫柔的神色看著一個人的時候,仿佛有春光與秋水一起彌漫過來,叫人沈溺進去,無從抗拒。

秦玄策突然說不出話來,他有些難耐地喘了兩下。

阿檀慢慢地向前走了兩步,她張開雙臂,朝著秦玄策伸了過去,她的嘴唇動了動,還是沒有發出聲音,但是,他看見她張嘴的形態,那分明是在叫他。

只是“玄策”兩個字,再沒有別的。

秦玄策的胸膛中生出一股暖流,他驟然激動起來,如同一個冒失的、沈不住氣的少年郎那般,推開了攙扶的士兵,艱難地、踉蹌著,撲了過去。

他抱住了她。

在炫麗的陽光下,炙熱的、沖動的擁抱,隔了那麽久,如同他方才歸來。

他終究站立不穩,連帶著阿檀一起跌倒在草地上。

身邊的士兵很有眼色,一把拎起小娘子,飛似也地逃了,但凡慢上一霎那,都是對大將軍的不尊。

風裏有草木清新的味道,陽光幹燥的味道,還有他身上的味道,濃烈的松香,燃燒起來的時候,如同野火蔓延,不可收拾。

他還是記憶中那般,又沈又重,壓得阿檀眼冒金星,差點要暈厥過去。

阿檀生氣地推搡了他兩下,推不開,突然又一把摟住了他的脖子,把臉貼上去,無聲地流淚,確實如同念念所做過的那般,蹭了又蹭、貼了又貼,淚水把他的胸口都打濕了。

他覺得心都要融化了,一陣陣眩暈襲了上來,他仿佛陷入雲端,情不自禁地叫她的名字:“阿檀。”

低低的,如同夢囈,不敢高聲,只怕夢要醒來。

“玄策、玄策……”她回應了他,如同燕子窩在屋檐下,窩成小小的一團,咕咕噥噥的,說的話,大抵只有他能聽見,“我不再生氣了,你也別和我賭氣,我會害怕的,我一直在想,原來的時候,你去哪裏,我就去哪裏,哪裏都不會怕,但是,現在有了念念,我該怎麽辦呢?”

她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肩膀,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浮木,抓住他,哪裏也不要去:“如果你去了我找不到的地方,我該怎麽辦,我這麽一想,就覺得心裏很害怕、很害怕。玄策,你沒事嗎?你不會有事的,是不是?”

她美麗的眼睛裏含著淚,她的嘴唇濕漉漉的,被自己咬得有些紅。

想要親上去,多好的時機啊,如同在夢中想了很久、很久的那般。

真可惜啊。

秦玄策笑了起來,他眉目溫存,褪去了銳利的氣息,變得柔和起來,甚至有些虛弱,這一刻,他不是叱咤風雲的大將軍,不過是一個尋常的情郎,對著心上的姑娘,不太敢逞強,老老實實地坦白道:“我自己覺得……大約是不要緊的,但眼下,你得容我……先暈一會兒……”

他的臉上還帶著笑意,閉上了眼睛,身體一軟,再次重重地砸在阿檀身上,幹脆利落地暈了過去。

若論皮糙肉厚的程度,這世間大約沒人能比得上大將軍,他休養了十來天,明顯地開始緩了過來,大夫們看過了,都說身體無虞,好好休養一段時日,又是一條生龍活虎的猛漢子了。

他自己也覺得十分滿意,可惜那天的機會錯過了,後頭阿檀又害臊了起來,都不太願意和他單獨在一起,若要說事情,必然要抱著念念一起。

就眼下,阿檀拿出了蕭皇後給的兩封聖旨,念念還要好奇地把小腦袋湊了過來,瞧了又瞧:“娘,這是什麽。”

阿檀把第一封塞給秦玄策:“挨了五十大板子才換來的,怎麽不去拿?”

秦玄策的嘴角抽了一下,很是不滿:“誰說的,我挨板子了,誰這麽多嘴?”

“是蕭太後娘娘。”阿檀看了秦玄策一眼。

前兩天從長安傳來的消息,蕭皇後薨了,當今的建陽帝,也就是原來的魏王,尊奉其為端明淑儀皇太後,與先帝及先太子同葬皇陵,至此,天下素服,為先帝哀。

秦玄策悻悻地“哼”了一聲,隨手把那聖旨放到一邊去了,輕描淡寫地道:“無用的東西罷了,只要阿檀肯嫁給我,哪裏需要這個呢。”

阿檀咬了咬嘴唇,想要笑,但眼眶卻紅了起來:“你當初還為了這個去搏命,這麽說起來,顯得我無情無義似的。”

秦玄策一臉肅容,正經地道:“是我自己傻罷了,你別說這個,就怕說著說著你又要生氣起來,我就虧大了。”

阿檀只好不說這個,又把另外一封聖旨拿了出來,猶豫了一下,交給了秦玄策:“太後娘娘還要我把這個給你。”

是那封“魏王當誅”的聖旨。

這封秦玄策看得倒是很仔細,翻來覆去地揣摩了良久:“不是皇上的筆跡,但禦璽是真的,可以拿出去唬人。”

他擡頭看了看阿檀,“蕭太後當日還有什麽交代嗎?”

阿檀本來不想說的,但秦玄策既然問了,她心眼老實,也不好隱瞞,老老實實地道:“太後娘娘說,你當日因為這個而對她允諾,若有驅使,當效全力,娘娘要我轉告你,她的心願,就是要你殺了魏王,還有……”阿檀紅了臉,小聲道,“娘娘還要我提醒你,呃,若沒有娘娘,你就不會遇到我,這也是娘娘的恩德,她叫你記得。”

她想了一下,又補上一句:“她說的這些話,我覺得一句都不妥,你不要聽她的,不要再去生出什麽事端來了,我們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就好。”

秦玄策只是笑了笑,未予置喙,轉頭又哄著念念去玩了。

……

魏王登基,禦極天下,是為建陽帝。

但當日先太子和先帝前後病故,朝野上下未嘗沒有疑念,太常寺卿趙大人、兵部尚書李大人等幾個重臣接連稱病在家,拒不上朝。太傅崔則在齊州,連同江東諸世家,上書朝廷,言辭之間,對先太子及先帝之死隱隱置疑,江東諸州,開始拒不從朝廷調度。

建陽帝承襲先帝聖德風範,並無不悅之意,反而對這些臣子極力安撫,屢屢遣人去府上探視,還派了禁軍前去守護。又命大理寺卿鄭大人緝拿了太醫署所有屬員,對先帝及先太子的病案嚴加徹查,要給天下臣民一個交代。

同時,杜太尉掌握著京都十六衛的泰半兵權,對宮廷內外一番肅清,有些不一樣的聲音,還沒冒出來就消失不見了,長安都城的局勢似乎也漸漸地安定了下來。

左右驍衛的兵馬還曾一度包圍了北仲山,五萬玄甲軍列陣以待,雙方幾乎開戰,但就在一觸即發的時候,秦玄策的三十萬玄甲軍大部歸來,還有武安侯從渭州帶來的十萬兵馬,浩浩蕩蕩,直壓長安。

左右驍衛當即退下,回守京都。

於是,雙方呈僵持之勢。

傅成晏確實腿腳受了傷,以至於遲到了幾天,見了女兒,說起這前前後後發生的樁樁件件,傅侯爺又覺得自己當初把大將軍叫到府裏來做奴仆這個決斷,實在是再英明不過的。

他唏噓嘆息:“亂世如此,有能者掌天下,若非手持兵戎,又豈能護得妻兒周全呢,明堂啊,還是欠缺了一點……”

欠缺什麽呢,傅侯爺搖了搖頭,不再說了。

大將軍聽了這番話,腰桿更直了,下頜也擡得更高了些。

傅侯爺把大將軍叫走了,兩人在那裏商議了許久,自那天起,傅侯爺對大將軍的態度和藹了許多,叫阿檀好生奇怪。

……

過了幾日,長安方面又遣來了使者,是個老熟人,京兆尹朱啟朱大人。

秦玄策在主帥營帳中客氣地接待了他。

說是客氣,但彼時左右鐵甲士兵持金刀而立,煞氣騰騰,大將軍雖然一身常服,隨意地披著一件玄黑長袍,但他靠著高椅坐著,睥睨下方,氣度倨傲,神態不怒而威,令人不敢逼視。

朱啟苦笑著俯身:“下官奉了皇上之命,來給大將軍傳話。”

“說。”秦玄策淡淡地吐出一個字。

朱啟按捺心神,朝南邊拱了拱手:“如今新帝登基,國泰民安,風調雨順,大將軍與武安侯即歸,何不至長安拜謁天子?”

他推心置腹地道:“不管前情如何,當今皇上確實坐上了那個位置,那是名正言順的天命之人,我們做臣子的,就當盡心伺奉君上,此人間綱常,不可亂,大將軍私自率部駐於長安城外,實大不韙也。”

秦玄策心平氣和地“哦”了一聲:“那又如何?”

朱啟噎了一下,那又如何,確實不能如何。

秦夫人前段日子被兒子氣得,已經跑回範陽娘家去了,而秦方賜,更早先的時候,因為秦潤欺負念念,被兄長暴打了一頓,一家三口都被扔到廣寧郡外放去了,秦氏祖籍青州,在長安並無親眷可以讓建陽帝挾持的。

朱啟只好繼續曉之以理、動之以情:“當今聖上得先帝遺命,繼承大統,先帝待大將軍恩重如山,大將軍豈可負先帝江山之托?晉國公祖上追隨太.祖皇帝,為開國功臣,歷代皆盡忠職守,為大周良臣,大將軍莫非要背棄先祖家訓,做個亂臣賊子嗎?”

秦玄策臉色淡淡的,只是聽著,並不發話。

朱啟見狀,話鋒一轉,懇切地道:“皇上寬厚,念及大將軍功在社稷,既往之事,一概不究,大將軍若回轉長安,依舊是一等國公,驃騎大將軍,天下兵馬為大將軍掌管,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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